2014年11月6日 星期四

黑駿馬改寫


黑駿馬原文

「漂亮善跑的,我的黑駿馬喲
拴在那門外,那榆木的車上
善良心好的,我的妹妹喲
嫁到了山外,那遙遠的地方
走過了一口,叫做「哈萊」的井呵
那井臺上沒有,水桶和水槽
路過了兩家,當作「艾勒」的帳蓬
那人家裏沒有,我思念的妹妹
向一個放羊的人打聽音訊
他說,聽說他運羊糞去了
朝一個牧牛的人詢問消息
他說,聽說她拾牛糞去了
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呵
那長滿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
黑駿馬昂首飛奔喲,跑上那山梁
那熟識的綽約身影喲,卻不是她」


「可是,巴帕,」我問:「嗯,等你真的走遍了錫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後,你會像奶奶唱的那樣,騎著你的鋼嘎.哈拉回到這裡,來看看我嗎?」
「當然!」他毫不遲疑的回答。
直到現在聽到這首歌《黑駿馬》我都會忍不住地張望,瞧瞧是誰在唱,只有聽到他把歌唱完,才忍心離開。
彷彿,每聽見一次,就可以重溫那很久以前的回憶,再也不可能實現的夢。
現在,咱每個孩子都會唱這首歌了,是他們的父親哼教給他們唱的。只有其其格我還沒曾聽她大聲唱過,偶爾經過她拾牛糞的孤影身後,隱約可以聽見她輕輕哼著、唱著,聽不清楚的細音。也許她在孩提時代就會唱了,畢竟當我還抱著她、一人獨自努力養著她的每一天,我都唱著這首歌。
第一次看見他,是他被父親抓來額吉奶奶這,聽說他偷了武裝部的槍玩,還把天花板打了一個大洞。當時他坐到我跟前,一雙眼睛盡盯著人家,傻呼呼的樣子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他問。
「索米婭,你是叫白音寶力格嗎?」他的名字是奶奶說的。
從此我就有了個玩伴。
我喊他作「巴帕」,他則喊我「沙娜」,有時是「吉伽」,早已忘記當初是怎麼取出這些名的。
我們一起拾糞,捉牛犢,轟趕春季裡的帶羔羊。我們倆一塊兒幹活兒,也一塊在小學裡唸過三年蒙文和算數;夏天在正式的學校裡,冬天則在民辦教師的氈包裡。我和巴帕同是羊年生的,也都是白發奶奶的寶貝。
只要包門外響起牛犢偷吃糧食或是狗撞翻水桶聲音,他會第一個衝出去教訓它們。他總是那麼神氣,靈活靈現地騎在牛背上,駕著木輪車朝遠處的水井進發,他威風凜凜,順手給了犍牛一鞭。藍翅膀的燕子在牛頭前面紛紛閃開,粗直的芨芨草在車輪下叭叭地折斷,時時扯開嗓子,吼上一兩句歌子。
最喜歡喊著他「巴帕」,因為只要我這麼一喊,不論他在何時何地,總會回轉過來,歡喜地看著我。
這一輩子,也只有一段時間,是我怎麼喊,他也不再理我,怎麼大聲呼叫他的名字,他都不再出現。
「巴帕…巴帕…」
這個名字,伴過我多少哭泣的夜晚,撐著我活過每一天,以為這麼喊著會多少有些力量。
從沒想過,他會再回來,還可以親口喊著他的名,在他面前,一聲一聲…
如果可以,我願意一直喊下去。
如果這樣可以讓我們回到從前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呢?再也不會在冬夜裏一塊兒鑽進老奶奶的皮被,我捅他一下,他打我一下地瞎鬧;再也不會在開著藍花的青草地上滾成一團,爭搶一個染紅的羊拐骨;再也,不會一塊兒騎在犍牛的背上,後一個扶著前一個的肩,沿著一條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蜿蜒小道,去水井拉水……
他看我的目光開始偶爾變得那樣深切,卻又很快地別過;他赤裸著上身用鎬頭刨著羊糞磚,太陽映在他汗水淋淋的兩臂上,比誰都耀眼,當他調教下鋼嘎.哈拉,坐在牠俊偉的背上時,我的心底就相信著巴帕已是蒙古真正的男子漢啦,全世界,只有我的巴帕最好、最棒。
但他似乎總覺得不夠,認真想學的事好多,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,喚他也不一定搭理,心裡總是想著很多事,常常花很多時間讀一本密雜細字組成的書,他說是一本教說如何經營牧場的事的,這種事看書一個人怎麼能夠了解,我就是不懂,但我知道他很喜歡。
然後,他得到了訓練班專業的學習機會。
在那個羊毛捆所搭乘的無蓋房子裡,只有我與他。縱使很冷,也沒關係,因為他抱著我。明是冷得要命,寒風刺骨,他竟發瘋似地脫去全身的袍子,硬是要把它塞在我的肩下、腰下和腿下。我永遠記得,那日的東方初曉,太陽通紅地發亮,照亮整的大地,但更亮的是他的臉,最耀人也最奪目,我這才知道不知從何時我的心早已完全屬於他。當一片墨藍的天空下,幾簇殘星熠熠閃亮,我忽然感到世界是多麼美,更不可捉摸,什麼事也無法預料,我哭倒在他懷裡,深深地害怕哪一天會失去了他,我想與他在一起,永遠在一起。
「索米婭!你這傻瓜別哭!聽我說,我早想好啦,等我明年回來,就——結婚!聽見了嗎?半年,結婚。」
半年,好長的時間,卻也好短,一下子,幻想輕易就破滅了。
如果,當時我抵死奮戰不從,也許,也許我與他已經兒孫滿堂,在同一個氈包中樂活。
「巴帕…巴帕……」那猶如回聲般,由遠至近,一聲一聲,夢中的啼音…
「巴帕…巴帕…」
「沙娜…沙娜……」
是那個噩夢的日子裡,黃發希拉不知何時就跟來的,他擋住我的去路,不讓提著水的我過,一下子,他竟欺上來,要扯我身上的袍子,張著嘴就要咬我的胸脯。脫下褲子的他,那樣子好嚇人,他將我壓倒,騎坐在我的身上。 
「我有我的巴帕,你別碰我,你別碰我啊……」
我大聲尖叫,卻怎麼叫也沒人聽到,第一次,我是這樣地感到無助。
巴帕…你在哪裡……
從那件事之後,索米婭再不是以前的索米婭,索米婭髒掉了,壞掉了,再也配不上巴帕。
奶奶極盡力地勸慰我告訴我,這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過程,牧場上很多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,我還是可以和巴帕結婚在一起的。
就算這樣,我還是害怕著,好幾夜從睡夢中驚醒的。
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,究竟是期盼巴帕回來的,還是害怕他回來,決定結局,我不知道。
好不容易盼到了巴帕的歸來。他看起來更容光煥發了,更有自信。他花更多的時間靜靜地看那箱他帶回來的書,我喜歡他看書的樣子,因為我陪在他身邊,他就在我的身邊,這一刻我還擁有他。
但每回看著他,我心中想的卻是藏在肚子裡的秘密,遲遲說不出口。
巴帕…巴帕……我好怕啊……
我好怕當我說出口,你會是如何地看低我。如果你再不要我,我和腹中的孩子又該何去何從呢, 
終究是…蠻不過他,風聲漸漸傳開,不知他從哪聽來的,更不知他聽到的是什麼樣的故事。他氣衝衝地就闖進來了,我正在穿衣服,連藏都來不及,袒露著大腹,看見他那深長絕望的樣子,我就知道…他知道了。
我扣不上長袍上的鈕釦,也答不出他一步步的逼問,更說不出口,那一句一句深深的對不起對不起……
他的眼睛中佈滿著紅絲,張牙舞爪地向我逼來,這時的巴帕已經不是巴帕了,被一種憤怒的鬼怪附身,抓著我的肩,發狂地吼叫:
「你說!你說呀!為什麼……說……你說!那個黃毛惡鬼!」
變成惡鬼的巴帕狠狠地搖晃著我的身,彷彿要將孩子給搖出來了,那劇烈的手勁令我疼痛與無比的心痛。
「鬆開——」下腹開始酸痛,他卻不聽。「孩子!我的孩子!你——鬆開!鬆開——」掙不出他的掌控,我只好死命地朝他的手臂一咬,他才不禁鬆手,但瞧見他手上的血痕和他一臉的不可置信,我又後悔了。
我衝出躲在棚車裡,和我的孩子。鋼嘎.哈拉嘶鳴著,在這片黑夜中,我感到悽涼。
巴帕走出帳篷,淚眼朦光中似乎看見了他正在鬆開黑駿馬的肚帶,他摟著牠的脖頸,親密地斯磨著。
然後他走近車棚一聲一聲地喚著我:「沙娜…沙娜……」
我大氣不出,蜷縮在棚車的最角落…
巴帕…對不起……
兩天過去了,巴帕再也沒來找,我知道他已不要我了,再也對我絕望。
我沒有臉再見到他,每夜我會待在棚車裡,只有…這裡是安全的吧?
奶奶勸著我,說過幾天巴帕自會想通,而且如此知道我會生養,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,到時我們仍會一起結婚,一起生活…
誰知最後再見到他時,已是絕望,當我要再往棚車走時,他抬起一只手臂,輕輕地說:「別到棚車那兒去了……索米婭,這裡是你的家啊。」
然後,我看見他眼底裡那最深的絕望。
「你不要走——是該我走了……索米婭,奶奶,我要走了。」
是不是當得到什麼著,也必須要失去什麼,才能平衡替換。但要得到什麼、失去什麼向來不是我們平凡人可以決定的。
得到了其其格,我失去了好多、好多。
巴帕離開不久後,未足月,我就生下了其其格。她是多麼嬌小地令人心疼,整個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來看新鮮,男人們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腳,孩子們用拳頭比比她的腦袋,她小得出奇,用一張旱獺皮就能包起來。人們都說,不行呀,扔了吧,這樣的孩子養不活呀。也有人惡言惡語,說我生的不是人,是怪物。
只有,只有奶奶將那像小貓崽般小的其其格摟在懷裡緊緊的,將那些牧人叫罵出去:「……不管是牛羊還是貓狗……把有命的扔掉,虧你們說得出嘴!……扔了吧——把這孩子扔給乳牛,乳牛也會舐她。走吧!你們走開吧!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的小寶貝兒!你們幾年別來才好!等我把她養成個人,變成一朵鮮花,再讓你們來看看!」
但是奶奶沒能保護我多久就要永遠地離我遠去了。她被人發現在取水的路上,聽說是撞上石頭,沿著額頭側面一條血痕流下,就這樣死掉了。那個會要我和巴帕成親別渡過伯勒根河的白發奶奶死掉了。
我抱著哭哇要喝奶的其其格到草地上,眾人合力幫忙抬回來的奶奶屍體旁邊,卻是隱忍著眼框中的淚,怎麼也不讓它掉下,不想讓其他人看見自己很可憐,失去了巴帕,現在又失去了奶奶,我獨自一人撐著,堅持要自己將額吉的屍身送到天葬的山溝。有些人認為我是剋星,生了一個怪物,還將巴帕趕走,現在連奶奶都讓我剋死了,倒是沒有對我的堅持做出什麼意見。
就這樣我帶著其其格和一個牛車——載者奶奶的,踏上旅程。
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段路更苦,失去白音寶力格時也還好,因為有奶奶陪著我、勸著我,就算要到很遠的地方取水,很累很累也沒有現在的累。太陽烘烤著我,明明是也許一天就可以到的路程,我卻花了比平常更久更久的時間,每一步都是折磨,每一滴淚汗,都是心碎,黑夜過了是白天,太陽下去星星也出來了,明明是快到了啊,死亡山溝就在前方,卻在這一刻牛車自木輪子的地方碎開來了,碎得好徹底,我連修都不行,彷彿那撐住我的最後一枝草也瞬間跟著斷了,我再也受不了地嚎啕大哭起來,一輩子的眼淚似乎都要在這個時刻流光,其其格也哭,我在哭,風聲呼呼哭,天地同悲。
突然一個自黑暗冒起的黑影襲來,伴隨著「摳摟摳摟」的響音,不知道那是什麼,聽說漢人有一種地獄死神的說法,在人死去後牛頭馬面會來到走人的靈魂,我覺得那就像是牛頭馬面的聲音。是要來帶走奶奶的靈魂嗎?那能不能,也順道將我帶走?在這一刻,我竟然好安靜、好寧靜,一點兒也不怕。
他說他叫做達瓦倉,是大車老闆,半夜趕路經過這裡,他問起我怎麼會在這裡,我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,邊哭邊說,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。
但應該是聽懂了,他把包著奶奶的氈子抱起放上他的大車,說:「姑娘,別哭啦!就算你加額吉有我這個兒子吧!這會兒他剛趕來給老人家送葬。」
聽見他說額吉的兒子我又哭了,巴帕…
巴帕…為什麼這時候你不在這呢?
他當我是又想起奶奶在哭,只是將壞掉的破車拆掉也裝上他的車,嘴裡一邊念念有辭地安慰我。
我抱著其其格,哭累的她已睡熟,夜晚寒氣和風吹拂在身上,只有懷裡的其其格一點點一點點地傳給我溫暖,只有她還在我身邊,陪著我。
達瓦倉把奶奶小心的放在草叢中,被風吹的草黑黑地一下遮住奶奶的身影,一下又蓋住。我終於又知道我是永遠地失去奶奶了,禁不住撲上去扶在奶奶身上大哭,可她卻再也不會將手放在我的頭上安慰我,再也不會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,抱我叫我寶貝。奶奶……巴帕……啊……
他在旁邊看著我哭,陪了我待下一子,才將手伸到我我的肩上要我別太傷心,會哭壞眼睛和身子的,他帶我坐上他的大車,給我一件毯子包覆身體,那一夜的眼淚仍沒有停,有時哽咽,有時是靜靜的哭,直到天明,他載我們母女到蒙古包的家,沒有奶奶和巴帕的。
沒過幾天,他又來了,問我要不要嫁給他。
嫁給他?嫁給巴帕以外的人,我從來沒有想過。他說他住在白音烏拉,過了伯勒根河的那一方,我的心中又是一沉。
「就算妳捨不得這,也該為那小不隆冬的孩子想想……」
他的話愈來愈小聲,與記憶中的奶奶相重疊……
「……這就是出嫁姑娘告別親人的地方。唉,這一輩子,我看見多少姑娘,喏,就像你一樣的年輕姑娘,索米婭。——跨過這條小河,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呀。……『伯勒根,伯勒根,姑娘涉過河水,不見故鄉親人』……」
「索米婭!唉,如果妳也跨過這條河,給了那遙遠的地方,我,我會愁死的!我看,我看,你們倆就在咱們自己的家裡成親吧!你們結成夫妻!這樣,我一個寶貝也不會丟掉……」
那是離伯勒根草原多麼遠的地方啊,最終我還是跨過了那道河水,給了陌生的異鄉。
故鄉親人,我還會有故鄉親人嗎?巴帕…巴帕他還會來看我嗎?如果我離開了這個草原,巴帕他…他如果回來找不到我該怎麼辦!
就連告訴其其格,這個故事時,連我自己都在掙扎著要不要相信這個故事:
「其其格,你有一個巴帕,現在正騎著一匹舉世無雙的漂亮黑馬在闖盪世界。我們給這匹馬取名叫鋼嘎.哈拉——黑駿馬。這巴帕就是你的父親,他的名字叫白音寶力格。會有一天,他突然騎著黑駿馬來到這裡,來看我們……」
因為那就像夢想般不可能實現,但現在夢想實現了,巴帕和鋼嘎.哈拉確實是站在我們面前,他來找我們了,但為何我會有想哭的感覺,還是實現夢想的人都是這樣?
在看見那一人一黑馬時,我就知道,是他,是他在眼前。明明達瓦倉已經告訴過我了,我還是,不敢相信。可是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沙娜了,好不容易回到過去,我要再回到現在,一步,一滴淚,一步,一滴淚,一年、一年地回來。
我笑著告訴他我現在的生活,在學校幹活兒,運煤、擠奶、拉水,學校每天會給我錢,一個月能有四十五錢呢。然後我可以讓孩子們去上學,不知為何,我很堅持,要讓我的每個孩子都上學,我希望每個都可以像巴帕那樣,我想把他們每個都養得像巴帕一樣。
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,忙碌地讓我再也沒有心力去胡思亂想,學校裡的孩子都很可愛,就連那讓我擠奶的乳牛都很溫馴,林老師總是那麼熱情,在這最能和我說話的最屬她了,就…連達瓦倉也很好,他不虧待我,也生了三個孩子……
孩子…公社衛生院為了要節育,把好多女人抓去劁閹,那個好恐怖……從此我就失去身為女人的本能了……不能再生育孩子了……
我以為人,女人更是,這一輩子能倚靠的就只有孩子了。但現在我卻不能再有孩子了。總覺得我的懷裡、手心裡一定要抱著那溫熱的嬰孩才行,放在心窩旁,讓他溫熱我,感覺…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了。
所以我告訴他,巴帕。
「如果,如果你將來有了孩子,而且……她又不嫌棄的話,就把那孩子送來吧……」
巴帕……如果是你的孩子,我會是更用心,更努力地照養,就像……曾經我們的孩子……曾經,我們有個孩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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